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表态称，“留下和离开，都会产生可预见和意外的后果。而后果之一就是阿富汗政府可能垮台，导致塔利班的接管和新的内战。”

“20年的时间，美国的重心已从反恐重回大国竞争。为了减少成本开支，从叙利亚到阿富汗，美国都在收缩。相较于中亚中东地区，美国当前的重点是印太。”

“在伊斯兰国家建设军事基地很容易政治化，此前就有诸多反面案例。如果因军事基地形成反美浪潮，反而会引发和基地所在国的矛盾。有这些教训在前，相信美国对于军事基地的考量会更加谨慎。”

当地时间2021年7月5日，美军离开阿富汗喀布尔北部的巴格拉姆机场后，一名阿富汗国民军士兵站在一辆军车上进行监视。（人民视觉/图）

2021年7月2日凌晨，阿富汗巴格拉姆空军基地，最后一批美军在夜色中匆匆撤离。

隶属阿富汗政府军的科希斯塔尼（AsadullahKohistani）将军是基地的新任指挥官。他在接受多家外媒采访时表示，美军于当日凌晨3时许撤离，而阿富汗军方在数小时后才发现。

美军离开后，基地因断电短暂陷入了黑暗。一伙劫匪趁机闯入了营地，“一个个地洗劫营房和帐篷”。随后，不少营地物资出现在附近的二手店和废料场中。

科希斯塔尼称，美国人留下了大约350万件物品，其中包括数万瓶水、能量饮料和军用即食食品。基地广场上，还停放着数以千计的民用汽车和装甲车。

美军撤离阿富汗正在持续进行中。兰州大学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教授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美军撤离后，阿富汗国内局势更加动荡。未来，美国希望在周边国家寻找第二落点，巩固20年来的“反恐成果”。但这一想法未必能够实现。

夜间撤离巴格拉姆

7月2日上午，阿富汗巴格拉姆空军基地门口，持枪哨兵已换成了亚洲面孔——阿富汗士兵。

巴格拉姆空军基地曾是驻阿富汗美军最大的军事基地。这里有一条能够起落大型军用飞机的跑道。此外还设有大型机库、配套建筑、疏散区以及住宅区。

这里也是一座繁华的“小城”，有丰富的生活设施，如大型商超、电影院、游泳池、水疗中心，多家耳熟能详的国际快餐店和咖啡馆都在这里设了分支。基地里的建筑物上，“USA”的标志随处可见。可以看出，这场撤离异常匆忙。外媒拍摄的基地图片中，未喝完的矿泉水瓶歪倒在地，白色的罐头盒散落着，尚未开封。

在基地附近的一个废料场里，一双土黄色的军靴扔在地上，周围满是生锈的铁丝、几截断绳、废弃的电线以及砂石。

同一天，阿富汗国防部发言人法瓦德·阿曼（FawadAman）在推特上声明：“美军和联军于昨晚已完全撤出基地，当前基地由阿富汗国防军接手。今后阿富汗军队将保护它，并用它来打击恐怖主义。”

7月2日，塔利班发言人沙欣（SuhailShaheen）告诉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对巴格拉姆移交的消息表示欢迎，并补充说：“我们希望自己的土地上不再有外国士兵。”

回看历史，巴格拉姆空军基地俨然是阿富汗的缩影，深受大国博弈左右。

据公开资料，该基地最早是冷战期间美国为阿富汗盟友建造，作为对抗苏联的堡垒。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后占领此处，还对其进行了扩建。十年后，深陷战争泥沼的苏联黯然离开，这里再次沦为阿富汗国内各方势力的争夺点。

巴格拉姆空军基地见证了二战后的国际风云变幻，美国多位总统都曾来到这里。

“9·11”事件发生至今，又一个20年过去，巴格拉姆再次更换了主人，回到了阿富汗人手中。

巴格拉姆空军基地有一所监狱，关押着数千名塔利班囚犯。2008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开往暗面的出租车》中，阿富汗出租车司机迪拉瓦(Dilawar)被指控为恐怖分子，随后被转交至这里的驻阿美军。

据这部纪录片调查披露，迪拉瓦在这里遭受了酷刑。他的双手被铐在天花板上，大腿受到多次攻击。数日后，迪拉瓦死亡。医学结论表明，迪拉瓦的腿已经“化脓”。如果他还活着，就需要截肢。

这部纪录片称，截至2007年，美军在阿富汗关押的83000余人中，93%是被当地民兵俘虏，并换取了美国的赏金。有105名被拘留者在囚禁中死亡，其中37人在2007年之前已被正式归类为“谋杀”。

“黑暗面”原本为美国前副总统迪克·切尼提出。“9·11”恐怖袭击发生后数日，切尼在一场电视节目中回应“政府将如何追查肇事者”。他说：“我们必须在黑暗面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话……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不惜任何手段实现目标。”

在奥斯卡颁奖礼上，纪录片导演阿莱克斯·吉布内说，“让我们共同祝愿，我们能够扭转这个国家的面貌，远离黑暗面，回归光明。”

拜登“去意已决”

过去的几个月里，美国和盟友们为践行撤军承诺，纷纷从阿富汗撤军。

2021年4月，北约宣布从阿富汗撤军时，各国驻阿军队总人数约9600人。其中德军人数为1100人，仅次于美军。

当地时间6月29日，德国国防部长卡伦·鲍尔宣告撤军结束。她表示，“最后一批驻阿富汗的德国军人已经启程回国，二十年的任务结束了。这是一个历史章节的结束，联邦国防军经受住了考验。”

在阿富汗战争爆发至今的20年期间，德国累计派出驻阿部队15万人次，其中有59人阵亡。此前，德国国防部曾表示将于7月中旬前将驻阿德军全部撤出。如今来看，德军已提前完成撤离任务。

次日，意大利国防部长洛伦佐·盖里尼也表示，最后剩下的数十名意大利士兵也已撤离阿富汗，其对阿富汗的军事任务已经结束。据称，过去20年有50000名意大利士兵在阿富汗服役，其中53人在服役期间死亡，另有723人受伤。

在驻阿外国军队中，美军规模无疑最大。截至2021年5月，约有2500名美军驻阿。相较于拜登此前承诺的9月11日为最终期限，美军的撤离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据美国中央司令部7月6日发表的声明，美国从阿富汗的撤军已经完成了90%以上。声明称，美军已经正式向阿富汗安全部队移交了七个基地，并从阿富汗撤离了“相当于近1000架C-17运输机装载量的装备”。

和往常一样，对于拜登的撤军决定，美国政坛也有反对的声音。

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表态称，“留下和离开都会产生可预见和意外的后果。而后果之一就是阿富汗政府可能垮台，导致塔利班的接管和新的内战。”驻阿美军指挥官米勒也警告称，美国撤军后，“阿富汗将走向内战”。

然而，拜登政府似乎去意已决。

7月4日是美国独立日，在记者会上，多名新闻记者追问拜登“阿富汗撤军”的问题，而拜登回答称，“我想聊聊开心的事。”

“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已达成共识：美军在阿富汗没有必要再拖下去。”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研究员孙德刚认为，20年的时间，美国的重心已从反恐重回大国竞争。为了减少成本开支，从叙利亚到阿富汗，美军都在收缩。相较于中亚中东地区，美国当前的重点是印太。

当前，阿富汗政府军与塔利班武装正展开拉锯战，双方各有势力范围。未来谁能掌控阿富汗的大局尚未可知。

（人民视觉/图）

“塔利班正逐渐赢得一场宣传战”

35岁的萨达特·侯赛因（SadatHussain）住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一年前失业，目前是一名自由记者。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过去几个月，他的多位记者朋友在袭击中遇难。

“目前阿富汗正在回到黑暗的年代，人们的生活都受到威胁。不管是政府，还是塔利班，都对我们构成威胁……我感到非常沮丧。”

“他们在阿富汗非常糟糕时离开了。”对于美国和联军的离开，萨达特表示，“他们在这里花费了数十亿美元，如今90%的阿富汗人却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全国各地都在战火中。”

塔利班的袭击日益增加，并且逐渐控制了越来越多的地方。

2021年4月，一则对女性实施鞭刑的视频在阿富汗传播。一名穿着罩袍的女性痛苦地尖叫，而男人和男孩们在一边围观，或者拍照。

《卫报》7月4日就此事报道称，一名神职人员受访者在电话采访中表示，“她犯了通奸罪，我会下同样的命令，但我们不应该在公众场合这样做。”

阿富汗独立人权委员会主席谢赫拉扎德·阿克巴（ShaharzadAkbar）在个人推特上转发了上述报道，她不无担忧地说：“作为一名阿富汗妇女，我没有‘谈论幸福的事情’的选择，我不得不担心迫在眉睫的性别隔离。”

在阿富汗，塔利班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神权统治，阴影尚未散去。相当一部分阿富汗普通民众担心，如果塔利班再度掌权，会重新对阿富汗社会施加严格限制。

比如，塔利班统治下对女性的束缚一直为人诟病。女性必须穿包身罩袍；无人陪伴外出时可能会被殴打；如果没有男性“监护人”，女性不能以任何理由工作或离开家，而监护人的角色，甚至可以由青春期前的儿子、侄子或兄弟担任。

国际法学家委员会秘书长萨姆·扎里菲（SamZarifi）也对此表示，随着国际社会放弃阿富汗，勇敢强大的一代女性，面临着塔利班死灰复燃的噩梦。

在此背景下，塔利班持续发布大赦令安抚民心，还高调展示从阿富汗政府军那里缴获的美式装备。近日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塔利班发布了许多占领新的地区的视频，还允许外国记者进入其控制区，而阿富汗政府的表现似乎更加“安静”，其代表更少出现在媒体上解释其立场、向公众提供保证。英国天空新闻对此评论称，“塔利班正在逐渐赢得一场宣传战。”

在和劲敌交手20年来，塔利班非但没有被彻底击溃，反而获得了部分国际认可。在不少公开场合，塔利班的发言人们一直在展示变革的形象，比如传达和平的讯息，并承诺妇女享有受教育权、工作权等。

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研究员孙德刚表示，近年来，塔利班的形象有较大改进。“9·11”事件后，他们与基地组织进行了切割。同时，力图塑造阿富汗民族主义者的形象。加之，塔利班的控制范围主要在农村，他们做了很多反腐、扶贫的工作，赢得了不少民心。

“头号强敌美军的撤离，对塔利班更是一种鼓舞。当前塔利班势头很猛，很可能完全掌权，不少外部国家也是两边下注，希望能在外交关系中占据主动权。这都强化了塔利班政权的正当性。”孙德刚说。

随着外国军队撤离阿富汗，阿富汗政府军与塔利班的战况更加激烈。

据半岛电视台和法新社7月4日报道，阿富汗当地官员当日证实，塔利班夺取了阿富汗东北部的巴达赫尚省以及南部坎大哈省的数个重要地区。其中，不少地区“没有经过战斗就被塔利班成功夺取”。

阿富汗巴达赫尚省与塔吉克斯坦和中国接壤。被塔利班击败后，不少阿富汗军人冒险越境。据路透社报道，一名阿富汗高级官员证实，有数百人越境进入塔吉克斯坦，但不知道确切数字。“塔利班切断了所有道路，这些人无处可去，只能越过边界。”塔吉克斯坦总统已于7月5日下发动员令，增派2万名军事预备役人员加强边界管控。

“塔利班虽然有诸多胜利，但这跟加尼政府的战略收缩有关，要想重新掌权还有较大挑战。”朱永彪分析称，从民心来说，阿富汗国内目前并非“一边倒”，双方的支持者比例持续动态变化。从国际社会来看，双方都有支持者和正当性。

“当前，阿富汗政府军与塔利班武装正展开拉锯战，双方各有势力范围。未来谁能掌控阿富汗的大局尚未可知。”朱永彪表示。

当地时间2021年6月23日，民兵参加阿富汗国防和安全部队的集会。（人民视觉/图）

美军会留下尾巴吗？

从阿富汗撤离的大部队中，还有一支特殊的群体。

进入阿富汗以来，美军和盟友雇用了大量当地人工作，其中就包括信息交流的译员。美国此前表示，从阿富汗撤军前，美国将撤离数千名处境危险的阿富汗翻译人员，以便他们能够安全地完成签证申请。

“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不会被弃之不顾……他们在这里受到欢迎，一如其他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我们的人。”拜登如是表示。

7月4日，网络社交平台推特上发起了一项“也带上他们”（#TakeThemToo）的活动。一则公开视频中，11名美国国会议员先后出镜，呼吁“立即撤离与美军并肩作战的阿富汗口译员”。议员杰克·奥金克洛斯（JakeAuchincloss）在视频中说：“有成千上万的阿富汗口译员站在我们这边，像我们中的每个人一样忠诚。”

然而，如今塔利班大敌当前，美军的忠实朋友们却面临“走不了”的尴尬境遇。

“所谓舆论造势恰恰反映了美国的‘失信’。”朱永彪介绍，“实际上，美国并没有为这批人直接发放移民签证，而是设置了很多门槛。”比如要服役证明，无不良记录等，最终真正能拿到签证的人占比较少。

“虽然塔利班发布过大赦令，也宣称过会保护外国使领馆。但对于这批为美军服务过的人，塔利班语焉不详。这种鲜明对比更是引起了这个群体的恐慌，担心塔利班掌权后进行清算和报复。”朱永彪说。

与此同时，报道显示，美国试图在阿富汗周边国家展开诸多“小动作”。

据彭博社7月2日报道称，两位知情人士透露，美国政府已向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等三个中亚国家发出请求，暂时收留为美国工作的大约9000名阿富汗公民。不过，美国务院对此拒绝置评。

与此同时，“美军与巴基斯坦洽谈建军事基地”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对此，巴基斯坦官方已多次澄清为“假消息”，并表示，“拒绝美国在该国建立任何军事基地”。

安置“朋友”、传言建军事基地……诸多小动作让不少人猜测，美国能否在中亚寻找第二落点，继续向阿富汗塔利班施压。

“美国是有这个意向，但周边国家并不一定能和美国达成合作。”朱永彪表示，美军撤离后，如果美国未来能够在周边国家寻找第二落点，就能持续保持对阿富汗恐怖、极端势力的战略威慑力，巩固20年来的“反恐成果”。但是，周边国家也要考虑利益得失、潜在风险和示范效应，以及俄罗斯、伊朗等周边大国的态度。

“类似合作是可能的，关键看美国给出什么样的筹码以及合作方式。当前，美国和相关国家对于传言都是不置评、不表态。这也说明，未来合作也可能是秘密的，或者半公开的形式。”

“美国在阿富汗留个尾巴是有可能的。”孙德刚认为，未来一段时间内，美军可能还会承担阿富汗政府军的训练任务。同时，美军还可能在阿富汗留下无人机基地，用于定点清除、精准打击等特殊军事任务。

不过，孙德刚也认为，美国试图在周边国家建设军事基地具有困难性。

“在伊斯兰国家建设军事基地很容易政治化，此前就有诸多反面案例。如果因军事基地形成反美浪潮，反而会引发和基地所在国的矛盾。有这些教训在前，相信美国对于军事基地的考量会更加谨慎。”孙德刚说。

本文转载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