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仕琴 编译
【文献来源】Molly Krasnodębska,“Confrontation as Ontological Security:Russia’s Reactions to the EU-Ukraine Association Agreement,”European-Russian power relations in turbulent times,vol.6,2021,pp.135-159.
一、问题的提出
从传统安全角度,俄罗斯对乌克兰与欧盟之间《联系国协定》(AA)及其附加的《自由贸易协议》(DCFTA)的签订的行为与反应难以得到解释,换言之,俄罗斯的行为似乎较为反常。因为这两个协议不仅未对俄罗斯构成严重的经济或安全威胁,反而可能促进俄罗斯的经贸发展。此外,《联系国协定》的签订也不太可能为乌克兰加入欧盟开绿灯,更不用说加入北约了。因此,仅考虑经济和物质因素,《联系国协定》似乎未给俄罗斯施加安全压力。为理解俄罗斯的反常行为,本文将从本体安全的角度尝试进行剖析。
本文的假设是,俄罗斯的自我认同与其邻国(尤其是乌克兰)以及西方(美国和欧洲)等“显著他者”密切相关。由于所谓“迈丹革命”的爆发,乌克兰公众和新执政精英在意识形态上转向了欧盟,其亲欧态势打破了俄罗斯的惯例,超出其控制范围,使俄担心可能改变冷战结束以来的既定现状。因此,俄罗斯可能将欧盟与乌克兰之间的亲密关系视为严重的本体安全威胁。
在此基础上,本文通过追踪俄罗斯的战略文化这一关键要素来检验其假设。所谓俄罗斯战略文化是一套在集体意识中根深蒂固、指导外交政策的历史性实践、思想和叙事。通过战略文化的视角,本文尝试理解乌克兰在俄罗斯自我认同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其对俄罗斯国际行为的影响。
二、文献梳理
学界对本体安全存在两种研究视角:一是集中于本体安全的内涵和外延、获得条件的社会学研究视角。如以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为代表的社会学家认为安全不仅包括物理安全,还包括个人作为非物质实体的自我的延续和一致性以及从周围世界的可预测性中获得基本的安全感,即本体安全。詹妮弗·米岑(Jennifer Mitzen)将本体论安全描述为客观不确定之外的主观安全感。玛丽亚·马尔库(Maria Mälksoo)则对比了本体论安全和物理安全之间的差异,以及“存在的安全”和“作为生存的安全”之间的区别。本体安全植根于一套关于自身在环境中稳定且一致的叙事,个体通过这些叙事模式可以理解世界及其自身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吉登斯认为,“获得信任对于一个人保持心理健康和避免焦虑是必要的。”此外,与显著他者的关系是获得本体安全的另一个重要条件。一旦个体的自我感知与显著他者的感知之间存在差异,可能导致个体本体论上的不安全感。二是将本体安全与国家对外行为相关联的国际政治研究视角。本体安全对于国家同样适用,国家希望保持其独特的身份,减少周围环境的不可预测性及其自身相对于其他政治行为者的脆弱性。其中,国家身份的连续性对于其精英制定外交政策尤为关键。如果国家运作的规范秩序受到严重挑战或破坏,该国的行动能力就会受到限制,进而面临本体安全威胁。
基于此,本文提出了国家本体安全三个重要组成部分:一是稳定的国家身份。稳定的身份意味着国家需要“传记连续性”,这要求必须有一套连贯的叙事,能将过去和现在的经历联系在一起以形成身份认同。此外,国际行为体的身份必须得到内外部的认可与确认。内部认可通过象征性和制度性秩序所提供的合法性来维持,外部认可则需与其他国家保持稳定的关系来获得。二是国际环境的可预测性与确定性。稳定的外部环境能够保持一国与其显著他者的关系,而这些关系肯定了国家的身份。三是国家采取行动的能力。这种能力取决于一个可预测的环境和稳定的自我意识。本体安全的威胁会限制行为体追求某条道路的能力,而行为体可能倾向于采取激进的行动来挣脱束缚,并恢复他们的主观性。正如米岑所言,当冲突能够为国际行为体提供本体安全时,他们往往会选择冲突而不是不可预测性。因此,本体安全的威胁可能会诱发安全困境,并且这还因国家具有差异。要言之,本体安全作为影响外交政策身份的关键性要素,影响着国际行为体外交政策行动意义的主导叙事、自我代表的关键模式和指导外交政策精英行动的国际环境运作理念。
三、俄罗斯本体不安全的来源
本文认为,俄罗斯的认知叙事,即战略文化构成其本体不安全的来源。国家战略文化包括一系列框范国家的自我认同和国际环境性质的叙事和基于外交政策的辩论。具体到俄罗斯而言,战略文化中形塑了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期间的特殊行为,利于审视俄罗斯作为国际行为体的自我认知,以及俄罗斯与其显著他者,特别是乌克兰和欧盟的关系。
首先,本文从俄罗斯的自我认知角度探讨了其本体不安全感的来源。俄罗斯对大国的执念是其本体不安全的来源之一,其与帝国扩张是同步的。1709年在彼得大帝统治下,俄罗斯开始成为欧洲强国,但它几乎一进入新的欧洲国际社会就成了“局外人”,从而开启了为国际地位斗争的旅程,这表明俄罗斯的大国地位从一开始就是不安全的。与欧洲社会的脱轨塑造了一种战略文化,即通过雄心勃勃的领土扩张外交政策来弥补落后的耻辱。苏联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的外交政策仍旧是以经济和社会创新模式追赶西方的雄心为指导。俄罗斯目前的自我认同为“大国地位的物质层面和观念层面之间的不平衡。”换言之,俄罗斯的大国地位未得到欧洲这一显著他者的承认与认可。俄罗斯大国的自我认知与其他国家的认知之间的紧张关系决定了俄罗斯的外交政策。不仅如此,苏联解体后,领土和人口的重大损失、经济衰退以及军事力量的相对衰落对俄罗斯的国际地位构成了新的挑战,但俄罗斯精英们仍坚持认为俄罗斯应该继续成为世界大国之一。因此,俄罗斯对大国地位的依恋一直存在,但并不总是与物质实力相匹配,从而造成俄罗斯本体安全反复出现的威胁。大国地位取决于物质地位和显著他者的承认,因此必须审视与俄罗斯重要其他国家的关系,以理解俄罗斯潜在的本体论安全困境。
其次,本文从俄罗斯和西方、欧盟等显著他者之间的关系来描述俄罗斯本体不安全感的来源。俄罗斯在西方文明中的地位问题从根本上影响了俄罗斯的内部政治辩论。一方面俄罗斯总是通过追求成为领导力量的“既定俱乐部”的一部分来界定自我。另一方面,西方可能会污蔑、排斥或无视俄罗斯,从而破坏俄罗斯的大国地位,构成潜在的本体论安全威胁。冷战后,北约东扩破坏了俄罗斯在该地区的“特殊作用”,对俄罗斯构成了严重的本体安全问题,由此使得俄罗斯对欧盟的看法逐渐变化。起初,欧盟仅被视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无法与美国、德国和法国等个别国家相比;但随着欧洲邻国政策和东部伙伴关系等项目的实施,欧盟成为在该地区的竞争对手,这对俄罗斯而言是一个日益严重的本体安全威胁。事实上,在乌克兰危机前,欧盟总体上确认了俄罗斯的大国身份,特别是其在前苏联空间的特殊角色,这一事实平衡了对俄罗斯的本体安全威胁。
最后,本文将乌克兰及其领国视作俄罗斯外交政策的主要参照点。乌克兰及其领国在俄罗斯的身份叙事中占有特殊地位。作为俄罗斯基本神话的起源地,乌克兰被认为是俄罗斯文化的中心地带,并且基辅通常被认为是“所有俄罗斯城市之母”。后冷战时代,俄罗斯作为前苏联空间的大国角色取决于该地区所共同的文化和地缘政治集团的理念。因而与乌克兰保持密切联系对于俄罗斯获取大国地位合法性与在该地区发挥特殊作用至关重要。这就意味着,乌克兰任何偏离亲俄轨道的努力都对俄罗斯构成了本体安全威胁,自然会引起俄罗斯的激烈反应。然而,乌克兰对自治的渴望是最终决定苏联时代终结的主要因素之一,继而,乌克兰独立也成为上个世纪俄罗斯在本体安全上面临的最严重挑战之一。此外,克里米亚半岛构成通往黑海的重要通道,这在俄罗斯身份叙事中同样具有战略和象征意义。克里米亚被视为俄罗斯国家的中心地带,被认为是俄罗斯崛起的决定性时刻。因此,克里米亚和黑海盆地也成为俄罗斯民族叙事中争夺帝国权力的象征。
总之,俄罗斯的本体安全取决于大国地位、显著他者的承认和管理前苏联地区的能力。自冷战结束以来,西方制度的东扩对俄罗斯构成了长期的本体安全威胁,而俄罗斯无法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动来缓解这一威胁。
四、案例检验
本文选取俄罗斯对欧盟与乌克兰合作协议的态度这一案例来论证俄罗斯为维护本体安全所做的斗争。欧盟与乌克兰的合作协议以及欧盟对“迈丹革命”的支持构成乌克兰亲西方的底气。2013年维尔纽斯峰会之前,乌克兰与欧盟本应签订AA和DCFTA两个协议,但由于俄罗斯的阻止迫使乌克兰中止了协议的签订。因为俄罗斯将AA视为“文明欧洲”进入其“势力范围”核心的干预,并认为AA是乌克兰加入欧盟的重要一步,而欧盟又被视为北约扩张的自动前兆,这严重威胁当前的既定安全秩序。然而,乌克兰退出AA协议的决定引发了其国内民众抗议。为此,欧盟支持乌克兰自治的选择,这对俄罗斯造成了严重的本体安全威胁,因为它打破了自冷战结束以来的惯例,使得俄罗斯干预乌克兰事务及其与欧洲互动的能力下降。此外,“迈丹革命”也为前苏联其他地区的亲西方运动创造了可能性。鉴于俄罗斯的本体安全极度依赖其与乌克兰的特殊关系,俄罗斯与西方在乌克兰问题上变成一种零和状态。为重新获得代理权,俄罗斯参与并维持了这场冲突,并通过将西方视为对手,赋予俄罗斯外交政策行动的合法性。因此,俄罗斯开始从与西方的冲突中获得本体安全。
五、结论
本文通过论证指出,俄罗斯对乌克兰与欧盟协议签订的反应,并非受到传统安全的驱使,而是受到本体安全的驱动。在乌克兰危机之前,俄罗斯仍寻求与包括欧盟在内的西方合作,以此借助与显著他者的合作关系来确认其全球大国的地位。并在可能的情况下,俄罗斯可以利用西方内部的分歧来进一步加强其地位。尽管北约东扩、“颜色革命”和俄格战争暂时打破了常规,但很快恢复了秩序。然而,乌克兰和黑海地区事务的演进,尤其是欧盟-乌克兰之间的相关协议更有效、更可持续地威胁了俄罗斯的本体安全。如果乌克兰向欧盟靠拢,俄罗斯将失去其在该地区的地位,这将瓦解俄罗斯自我认同中的关键要素。因而乌克兰亲欧态势构成了自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最严重的本体安全危机,从而削弱了其地位。为了恢复其地位,俄罗斯冒着与西方关系恶化的风险介入到乌克兰问题中,尽管招致了欧盟和美国的制裁措施,使得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从一种假定的伙伴关系转变为一种更具冲突性的关系,但有利于维持俄罗斯在本体上的安全状态。由此观之,自乌克兰危机以来,俄罗斯从与西方的冲突关系中获得了本体安全。
【编译者简介】
邓仕琴,中国社科院大学博士研究生。本科就读于西华师范大学政治学与行政学专业,硕士期间就读于兰州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研究生期间获一等奖学金,兰州大学萃英杯二等奖,优秀团员等,先后担任校研会学术部副部长、校青协城关校区主要负责人、学院研究生思政助理。
【校对者简介】
董一兵,山西临汾人,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2020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与中国外交,大外交智库研究员。本科就读于长治学院思想政治教学研究部,专业是思想政治教育,期间获得一次三等学业奖学金。硕士就读于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所学专业为国际政治,在读期间连续三年获得学业奖学金。硕士研究生期间发表学术文章一篇。邮箱:dongyb20@lzu.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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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译:邓仕琴
校对:董一兵
审校:李益斌